《梦遇陆放翁》

文/秦卿墨然

总在墨色最浓的时辰遇见你

青衫从剑南诗稿里渗出

裹着大散关的铁霜

和沈园柳絮酿的苦醪

你递来半盏残月

我便醉成堂前奋笔的猧儿

看狼毫如何吞吃灯花

将北望的烽火

呕成八百年不熄的平仄

最惊心是听你擦剑

金石声里绽出梅魄

每振腕便抖落

三万里失地的尘土

而你说那都是

未及埋葬的断句

我们同骑驴背入梦

雪泥印里浮出汴京的倒影

胡尘竟在茶烟中软化

成宣和年间的釉色

你突然勒缰长啸

震碎镜中早生的华发

醒来时齿间有铁腥

原是嚼碎了《剑南》的某行

墨迹如血丝缠绕

在砚台旋成风暴眼

而你的咳嗽

仍卡在南宋的喉骨

今宵且拆肋骨为柴

煨一炉《钗头凤》的灰烬

当宫墙柳化为青烟

你终于吐出

埋在丹田六十年的

那口剑气

拂晓前你渐淡成雪

唯余手泽在我掌中

生长成梅树的根系

而某个不肯老去的春夜

会有白须词客推门

讨要当年未喝完的

那盅苍茫

《诗与东坡书》

文/雁鸣晚渡



在墨色漫涨的深夜摊开卷轴，

你从赤壁的江声里起身，

竹杖叩响九百年的月光。

一袭青衫抖落黄州雪，

惠州米，儋州螺，

最后都酿成汴京的酒曲。



我总在宋体字的峡谷遇见你——

当你把月亮捏成茶盏，

俯身舀起整条岷江的水纹。

那些贬谪的驿站突然开花，

官牒的皱褶里，

蟋蟀正背诵你遗落的诗稿。



最惊心是看你写寒食帖：

笔锋劈开雨中的苦竹，

墨猪在纸面挣扎成困兽。

而你忽然仰天大笑，

将满腹块垒泼向苍穹，

霎时星子都坠成砚台里的明珠。



也曾尾随你耕垦东坡，

看蓑衣兜住暮雨的重量。

泥浆淹没朝堂的诘难，

铁锹翻动时，

翻出埋藏最深的韵脚。



你教我把绝望焙成新火，

用烟雨煨煮三贬三谪。

那些断裂的船桨，

在江底长成珊瑚的笔架。

沉沙的官印，

被潮水磨成写诗的卵石。



醉时你便掰开月亮，

分我半块嚼出铜钿声。

“知否？”你指向孤鸿影，

“荣枯本同枝，

何必向春风讨要凭据。”



今宵我亦撑舟北上，

学你扣舷而歌的模样。

任浪花啃食船底的年轮，

恍惚见你立在船头，

将大江抻成一张宣纸。



墨迹未干处，

儋耳的椰树正抽新叶。

而某个守岁的雪夜，

你突然推门而入，

抖落满身晶莹的平仄。



最后我们对坐吃茶，

看雾霭吞没来路与归程。

你拂袖收起万千气象，

唯留案头半阙词——

残月如印章，

钤在我未写完的诗行。

《月葬》
文/雁鸣晚渡



我把所有未拆封的雨季

都压成薄薄的锡纸

包裹日渐肿胀的沉默

藏进月海的褶皱



那些被睫毛筛落的星火

在虹膜深处结冰

凝成环形山的年轮

标记每次心震的震级



你递来的目光是钝刀

削不完漫山遍野的独白

我只好把呐喊捏成陨石

投向真空的收件箱



晚风在耳蜗里建档案馆

收藏所有未寄出的韵脚

当潮汐漫过声带

贝壳就吐出带刺的情诗



最痛是月圆时分

光瀑冲垮记忆的堤坝

我忙着打捞沉船

却捞起自己年轻的骸骨



桂树在胸腔里蔓延根系

每片落叶都是雪白的偈语

捣药声穿过肋骨缝隙

治愈不了年久失修的悸动



如今我学会用阴影酿酒

在朔望的间隙窖藏思念

等某个迷路的宇航员

敲碎这枚冰冷的琥珀



取走我腌制半生的

——水银的月亮

与其中沸腾的

所有暗物质火焰



今夜月光在静脉里涨潮

我解开灵魂的纽扣

任银色的心事

漂白每个失眠的坐标



啊 这完美的囚笼

这无瑕的棺椁

这甜蜜的刑罚

这永恒的放逐



终于月亮开始坍缩

变成锁骨间的痣

而所有藏匿的悲欢

都成了脉搏里

永不消散的

盈亏的韵律